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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排茅草坚定地站在路边,常惹我关注。 我喜欢它们蓬勃而又旺盛的生命力,不管风雨泥尘,不管镰刀割身,就这样在路边不管不顾地生长着。 那排茅草,足有七八米长,因受路面挤压,故只密密匝匝地挤在一侧。就那么点地盘,它们似乎很安心地居于此,也没心思向另一侧空地肆意发展。日复一日,乃至年复一年,它们就这样踏实本分地过着挨挨挤挤的日子。 但我分明看见它们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且有声有色。 即便这样的秋深,茅草们也依然一身翠绿英姿勃发地站立于路边,并无丝毫的倦怠与枯色。走过它们身旁时,我总不自觉地停下步子,静静地与他们呆上一会,甚至感觉自己仿如与春天呆在一起,因为那碧绿的翠色也只有春天才会拥有。茅叶则显得纤秀而又轻盈,它们在妩媚而又凉爽的秋风中摇曳生姿,顾盼自如,并不时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那声音细碎到你若不用心就绝听不见。那一定是茅叶在风中的低语声,它们把心事说给风听,也说给边上的草树听,更说给路过它们的有心人听。 其实,茅草自己本不会说话,它们只能借助风来说话。如果一点儿风也没有,它们索性就静静地立于路边,看过往车辆与行人。车辆与行人扬起的尘土,劈头盖脸地拂在它们身上,它们也依然静站不动。它们任尘土侵袭,任季节转换,任岁月流逝。 茅草们打一出生就站于野外,整日风餐露宿,日晒雨淋,甚至食不果腹,所以它们从不与人攀比。不与别人攀比的日子是安宁的,也是踏实的。它们便在路边沉下心,扎下根,安安心心地过着行云流水般的日子。 有一回我走过它们时,发现它们被齐刷刷地割掉了。那些在风中裙裾飞扬的茅草不见了,我不知道它们去了哪里,或许是吃在某只羊的肚子里了,它们用生命成长了生命。但我望着那一截截直立立的茅草身子,却惊惧得无法言语。直感叹生命的不可预知与无法想象,曾经的风情万种,可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终于,茅草们还是被时光接上了手臂,过一段时间后,我又看到它们在风中手舞足蹈了。这就是茅草的生命,倔强地在风中成长。茅草不会去纠结什么,也不会去怨恨什么,它们只管借风的力量来成长自己。风或许是茅草最好的知己了,如果伤口有痛,就由风来抚平,如果心中有屈,就迎着风去释放。风不管大小,也不管把茅草吹去哪个方向,都不会吹折它们的身子,故我认为风一直是怜爱茅草的。也因为风的怜爱,茅草才可以在风中尽情地舒展身子,娉婷袅娜,静享这一程生命的丰盈与美好。 因为有风的陪伴,茅草是幸福的。 茅草们就这样踏实安分地在路边过着小日子,并把路边的泥土、阳光、雨水与和风通通吸附进瘦弱而又修长的身子,然后把梦想飞扬在空中,把心事伸展进泥土。我走过它们时,常可看见茅草洁白而又纯净的梦想之花,开在路边,它们犹如藏区扬起的经幡,在风中瑟瑟作响。从夏至秋,茅花连绵不绝,茅草们的梦想也就逶迤不断。或许,梦想总会贯穿每个生命的一生,茅草也不例外。茅草们又把繁复的心事揉在一起扎进泥土,然后在灰黑的泥里蜿蜒爬行,它们穿过季节,穿透岁月,再抱成团,结成块,最后终于与土地粘在了一起。或许是因历经了漫长的黑暗旅程,故那些葱绿的心事渐渐就变成了乳白的根须,且纵横交错。茅根的世界,向来就是你中由我,我中有你。 记得幼时贫寒年代,我们小伙伴常会在茅草坡上拔茅针与刨茅根吃。茅针就是茅草的孕妇,即未出肚的茅花。我们往往先在茅草丛中仔细辨认,而后拔出粗肚细尖的茅针,再剥其芯,尝其味,口感甜糯清香。刨茅根,得借助镰刀,先割去茅草,再挖泥掘根。从泥中挖出的的茅根呈乳白色,看相极好,用手捋去泥须就可放嘴里嚼咬,味道也相当甜润鲜美。 因为有茅针与茅草根嚼咬,所以我们的童年也很幸福。 如今我已人到中年,且口食颇丰,但仍常不自觉地走近那排路边的茅草,我只是想在它们身边安静地站一会,再站一会。我欣赏它们随风飘逸的达观品性,更欣赏它们无畏无惧的生活常态与穿越生死的蓬勃生命力。或许生命中的一些活力,必定要以自己某些部件的死亡为代价,向死而生,才能成就非凡,那是茅草教给我的。 我与茅草互不说话,但彼此了然于心,因为我们都是乡村的草芥,都在乡间的风中长大。更或许,我也是风中的一株茅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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