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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乡村，有很多带有祖先气息的东西都在时光的淘洗里逐渐远去，比如青砖黛瓦的老屋、袅袅炊烟的老灶头、四平八稳的八仙桌、狭长瘦弱的长板凳以及灶台边那口清凌凌的大水缸。
遇见了现代，就消失了旧物。而一切错失了的旧物，似有呼吸，更有灵性，他们立在时光深处始终不肯离去，还不时发出哀嚎声，其中就有一口乡村水缸的不甘。
我家的水缸，起码历时五代，从我曾祖父母至我儿子皆用过它。上百年岁月与家人的摩挲，把水缸的缸口也摩挲得光溜平滑，一点也不糙手。缸的外观呈亮褐色，仿佛百年岁月在它身上，只是一瞬飘过，没留下丝毫痕迹。圆形的水缸不是很大，却很深，且上大下小。其中下半部深埋入地，上半截露露在灶台边，仅丈许，正适合家人弯腰舀水。
那时家里的地表皆为泥质，也正好适合水缸的安放。深埋泥土的水缸是那样安稳踏实，它安然走过一个多世纪而巍然不动，它笃定的姿势与坚硬的魂魄穿越了漫漫岁月，也穿透过祖辈的生命。
在岁月的恍惚里，我看见曾祖母正从这口水缸里舀水做饭。她弓着腰，拿着一把历经岁数的铜勺，把水缸里的水一勺一勺地舀往灶台上的米锅里，看水放得差不多了，她就把最后的半勺水倒回水缸，然后放上蒸架，炖上两碗小菜，盖好锅盖。接着她又舀几勺水放于里锅与上锅，一会儿捂热了做洗碗之用。舀完水后，她就盖好缸口的木盖，再把那把沾了些微油腻的铜勺置于缸盖上。
我常佩服于祖辈对一滴水、一米粒与一根稻草的珍视。或许，那时是因贫穷所致，所以不舍得有丝毫的浪费。但祖辈对解他们饥渴、给他们温饱、赐他们温暖的物的珍视，也体现了他们对生活与生命的虔诚敬畏。是那些东西养活与温暖了他们，才让他们有活着的可能，故对它们的奢侈与浪费在他们看来，都是一种“罪过”。曾祖母每在看见我们喝水时泼了水、吃饭时掉了米粒与抓一把稻草玩耍时，她都会碎碎唠叨：“啊呀，罪过煞待，罪过煞待”。
其实“罪过”一词，祖辈不仅用于真的“有罪之过”，更多的时候表达的是一份对别人的“感恩”与“感谢”。当曾祖母与祖母对递给她们东西的人点头说“罪过”时，她们的神色是多么和蔼礼仪，而她们的样子是多么谦卑庄重。
即使曾祖母手中端着一碗水，她也是双手而捧，她只怕撒开一滴水。也许生命的源头，就是一滴水，所以祖辈没有理由漠视一滴水的浪费。况且那缸水，是家人每天清晨到村西的河里，一担担地踉跄挑回。在我印象中，爷爷、父母与四个姑姑都会轮流挑水，且没有固定的规则，谁早起就谁挑水。乡村人，总是鸡啼而起，他们醒转在带有薄雾的晨曦里与湿漉漉的露水中，也醒转在村西的那条小河醒来之前。也唯有在大家醒转之前，那条小河里的水才是清澈可饮的，所以家人必须要早起挑水。那个水缸虽不大，却很深，即使用蛮大的木担桶挑水，每天也要挑上好几担。因为那时的家中人多，牲口也多，所用水也多。
等挑满了一缸水后，就盖上木盖，让它慢慢淀清。所谓“淀清”也就是让河水里那些污泥或其他杂质沉淀到缸底。淀清的过程，家人不时地会依赖明矾，当然这要隔一段时间才用一次，而每天缸水的澄净基本都依赖久一些的时间去沉淀。每隔几天后，我常看见祖母或母亲拿着一截用毛竹做成的空心竹筒当吸管，去缸底四处游走，以吸取沉淀在缸底的杂质与泥水。她们把那些吸出来的泥水杂质注入边上的小提桶，等吸完后再倒掉。这种用竹筒吸缸底秽泥的方法，简单易做，也代代相传。大自然生存的法则就是简单而巧妙，既善用了自然，也不损害自然。
淀清而除污了的缸水，清澈见底，那是一家人宝贵的水源。家里除了烧饭、烧水与简单的洗涤之用外，基本不用缸中清水。而淘米、洗菜、洗衣、甚至洗劳动回来的手脚，都要走去河埠洗涤。相对于河里的自然水，水缸里的水已经算是加工过的纯净水，且是从老远之地一担担地花大力气挑来，故家人常节用缸水。早上起来，家人洗漱如果不去河埠，便从缸中舀水。大家舀水时也都小心翼翼地半勺半勺地舀，只怕满勺舀水太浪费，且只舀一个脸盆底的水，刚够毛巾浸湿就洗脸了。当时家中用的是浅小又笨重的铜脸盆，那样的脸盆即使舀满了，也很有限，更何况仅是一个盆底的水，大家也只好用刚浸湿的毛巾在脸上爬拉一下完事，所以我们儿时的脸色常与毛巾一样，呈土灰色。
澄净了的缸水，很多时我们就直接饮用。比如在大人劳动回来或孩子放学归来时，看看家中并无开水，大家就直接揭盖饮缸水了。缸水虽又生又冷，但在饥渴难耐的情况下喝下去的感觉是爽甜可口，痛快淋漓，可以说解渴的效果远胜于如今的矿泉水。
一大缸水，一家十多口人要用上三顿一天，即使极为节省，到傍晚时也应该水去缸空，但在那时，我很少看见我家的那缸水在一天里完全用完且见底。也许，盈余是乡村人固有的习性，不说粮食，即使一缸水也如此。有盈余，农人才可以滋足地生活，才可以安实地过日子。也唯有在母亲“清缸脚”时，才会连续几天不挑河水，待把缸中的剩水基本用尽后，再彻底清理缸底的污浊泥水。母亲习常的做法是侧转缸身，以便把缸底的污水一勺一勺地舀出，再用清水冲洗，然后用抹布擦净缸底缸壁。擦净的水缸，一派空阔亮爽，也似乎是水缸难得扬眉吐气的时候，它犹如秋天收割后的空阔田野般自在闲适。一日日的水满，一天天的负重，已把一口水缸累得再也直不起身子，它只好深埋于泥土里，一季季一年年地捱着岁月。
而当母亲再把担来的水注满水缸时，我却又发现它是一口多么清灵、剔透、生动的水缸啊，也仿佛水缸天生就应该是注满水的。清水盈缸，平静如镜，温润鲜活，这是一个多么生动暖人的场面。我为缸中盛水，而感到自足与欣慰。
缸中之水，可以抚育生命，滋润生活。缸中之水，可以盛载年华，荡涤尘土。缸中之水，可以映照过去，寄望未来。是啊，只要我们家缸中盛满清水，一家人就看得见明澈的希望，所以无论我们家以怎样的面貌改造，也无论老灶头修过几个地方或几个样貌，那口清水大缸总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并偎依在温热的老灶头身边，为老灶头及时提供水源，也为一家人孕育风水与希望。
那口清水缸走过了我的祖祖辈辈，走过了我的父辈，也走过了我，还走过了我的孩子。他的寿命，我无可估量。它仿佛与生俱来，就是我家的一份子。它接纳了这个家中所有孩子的降生，并如母亲般为孩子们提供生命的汁液，然后哺育一个个孩子长大成人。它也见证了这个家族的发展历史，祖辈是从何而来，后辈又如何的散枝开去。它还看着驻守的家人是如何的衰老，又如何地将一把朽骨埋在村前屋后。它是我们家中的长者之长，老者之老，更是我们家的祖先之祖先。
但父亲在老屋动迁搬走所有东西时，却因为那口水缸的笨重与无用，而把它滞留在原地。或许，那口水缸也着实老了，它已经走过了太多的年月与沧桑。它经历过动荡与战争，也经历过贫穷与饥饿，它老得已经走不动路了，所以父亲把它留在原地，任风吹雨打，也任酷暑寒冬。老缸已无力再在岁月里艰难行走，它的腿与脚已深埋进泥土，再也拔不出来，它怀里的最后一滴水也被野风吹干。它必须守着这个世代而居的老屋，守着这个原本人畜热闹的小村，荒凉地老死在这里。它哺育长大的孩子，一个个都走去了远方的繁华，而唯留它孤零零地在揭了屋顶的旷野里哀嚎死去。
或许，在岁月的淘洗里，我们留不住太多的东西，也包括我家这口清水老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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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4-6 20:4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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