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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地平线
李云
人的一生,据说就是一朵由“亲戚朋友”抱团盛开来的花朵。这朵花又总是令人怦然心动,艳丽、长久之外,还能让我们窥见一种奇妙的力量。如此,生命的色彩便是那般的绮丽、绚烂,“永垂不朽”。于是,我们每个人都是坐拥在爱的怀抱里的新生儿。
还记得有人说过,一滴露珠落地,大地就会震颤一下。露珠活下来的信仰,是对大地投抱一种关于死亡的依偎么?可见一滴露珠被大地拥入怀抱之后的事情便是:我们亲爱的大地上马上就会开出一朵奇葩来。那是雏菊,那是蘑菇,那是一片翠竹!也就是说,当一口气从喉咙里被掐断,人就会如露珠坠下,入地了,直接掩埋进大地为你开启的一个无底洞里。以此宣布结束了一个人的一生——躺在洞里长眠吧。很多人说这是安息。安息的是灵魂。自然,我们希望所有的灵魂都能安息。于是,一根头发落地,风哭泣了。一片枯黄的树叶,自说自话地将天空揉捏到褶皱不堪。人死不能复生,想来很是凄哀,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归去来兮,来兮归去。留给我们的只有一种痛,刻骨铭心的痛,它以无情的方式镌刻在缅怀之上。
我出生在一个最简单的家庭里。父母、兄弟,家里的成员就再无他人。我没有见过奶奶,也没有见到外婆外公。奶奶去世的时候,父亲才13岁,一个毛头小伙子,他的未来在哪里谁都不知道。奶奶埋在离父亲出生的小屋不远的地方,可那个地方对我来说是何等的遥远呀。因为父亲在奶奶去世不久,便跟随爷爷很快搬迁了,从汉江以北的地方迁到了汉江南边的小镇上。并且,再也没有回去过。尽管父亲经常告诉我说,在那边我们是一个大家族,有很多很多“自己人”。自己人再多,都只是他挂在嘴巴边上的一个怀念。我们离它远了,我、以及我们的小辈都不会再去那个地方。时间一久,那就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打心底,我便希翼着父亲有那么一天,会带着我们坐上小船,渡江而去,去那边“认祖归宗”。我甚至想看看我们的家谱,像父亲所说的“本”字辈下去又是什么排行呢?可是,父亲成天忙于生计,似乎无暇顾及。于是,奶奶给我的印象便只是在汉江以北的那边,那个我永远不会清楚知道的地方。我站在汉江边遥望着,畅想着,终究又悻悻而归。我没有渡江而去的勇气,对着白茫茫的水色,我也只能茫然地猜想:奶奶可是伫立在那片雾气中的、如塔一般的暗影?
爷爷有两个孩子,除了父亲,他还有一个大儿子。我们都叫他大伯。对于父亲和大伯,印象中,我们总感觉爷爷喜欢大伯,对于父亲,他似乎并不怎么疼。在父亲跟母亲结婚的第二天,他就将她们分了出去。而他则留在大伯家。其实,有关大伯,他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称呼的存在而已。我并没有真正见过他。他可能要比父亲大很多,用爷爷的话说,是一个没有什么能力的老好人。他与伯娘在很短的时间里育有三子。自我记事起,我就听说他离家做长工去了。所谓长工,就是一些老单身汉在年迈之际,由人请去挖挖地,修修坎子,混顿饭吃吃的那种没有出息的、不会受人尊敬的人。活做到人家高兴了,或者那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女主人,她会搜罗一些旧衣服出来,富有悲悯地送给他拿去穿。大伯这个“长工”做得可真长呀,一走就不见回来,丢下伯娘一个人带着三个儿子过活。那份辛苦是可想而知的。
伯娘不漂亮,人又矮又胖,身体也不怎么好,她跟母亲站在一起,相差起来约有十五岁。但伯娘脾气好,这跟她迟缓的拙笨的动作接近,总是一壶温吞水,满脸听天由命的状态。尽管大伯已离家出走,她依旧一脸安心地孝敬着爷爷。这大概就是爷爷要留在大伯家的理由吧,爷爷可怜伯娘。因为他留下来就是一份劳力呀,而我父亲和母亲又都年轻,且勤劳,完全可以自力更生自立门庭。让他很放心。所以,爷爷是不得闲的。他需要用篾匠手艺,帮人家编织背篓、筲箕、簸箕等篾器物件换工回来。或者,挣些小钱给大伯落下的孩子们买双鞋子穿,买包盐吃吃。不等我中学毕业,传说大伯就在外面去世了。他死在了外面。是最为悲哀的死法:路上死路下埋。没有人会去跟他收尸的。想必那个默默为他的尸体盖上一抔泥,或丢一把草、一条草席的人是一个十足的好人。可见一个没有为家庭付出的人,就是一个不知道爱惜家庭的人;一个从家里走出去的人,总归是走不回来的。家里的门已经为他关闭了。但是,我知道大伯是想回来的,他是念这个家的。所以,有关对于他为何以做长工的名义而拒绝回家,便成了一个谜。这个谜让我无法破解,好比人们常说的: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倒是事后听伯娘说,听到大伯离世的那天晚上,她莫名其妙地听到了屋子里有人走动的脚步声,踢踏踢踏,轻而小心的步子,乱糟糟的。围绕着屋子的角角落落转着,还翻东翻西的,将屋子里弄出一阵乱响。这让伯娘很不安,不多久,她也因黄疸肝炎撒手人寰,追随大伯去了。可见,那天回来的是大伯的灵魂,而他的灵魂又带走了伯娘的灵魂,他们到那边去团聚了。他们还有可能重组一个家庭么?我面对着愈发萧条的大伯家,望着愈发忙碌的爷爷心里渐渐明白了,在我不太明白的世界里,是有很多无法说明白的东西存在着,让我们永远不敢直接面对。慢慢地,我也就理解了爷爷。觉得他留在大伯家与是否疼爱大伯多点还是疼爱父亲多点是无关的。包括我的父亲,他也开始没事就端着烟锅坐到爷爷身边去,爷爷做篾匠活,他吧嗒吧嗒地陪在边上抽旱烟。他们都没有说话。四周是静寂的,安详的。从爷爷手中滑过的青蔑条上散发出来的青竹子气息,跟着父亲嘴巴里吐出来的烟雾就那么密不可分地绕啊绕着。最后,就像两片云朵凝结在两个白发苍苍的鬓角上。
爷爷老了,父亲也不年轻了。都有了生活磨砺、岁月洗礼的痕迹。
这之后,但凡我们家吃面食,桌子上就多了爷爷。爷爷被父亲接了过来,并安排坐在上座,他的面前放着两碗面,一碗是拌了酸菜汤的,一碗是白面,等着给他舔碗。爷爷是一个极其喜欢吃面食的人,但在大伯家他却很少吃到。大伯留下来的三个儿子饭量都很吓人。一个比一个吃得凶。一个比一个长得敦实。看着他们,爷爷就会说吃不下。这让我再次肯定他留在大伯家,其实是早有预感的,他要帮他照顾孩子成家。让一个牙齿都脱落光了的人照顾一个家庭,这无疑对爷爷是一个残酷的事实。爷爷只有拼命地做篾匠活。而我的父亲就不停地照顾着家里的两块竹园。无端地为他提供着竹子材料。当然,至今我家也没有爷爷留下来的一样蔑器。这成了我们的,也是身为爷爷的遗憾。因为看到他那么忙,父亲实在跟他开不了口,很多该用篾条制作的家具,他就改成木质的,或者索性自己胡乱揉捏一个将就。等到爷爷想为我们编织一只背篓时,他已经病入膏肓了。躺在床上喝不下一口水……爷爷可怜地巴望着父亲的眼神干涸,像是从骨头缝隙里露出来的一丝儿豁口。只让父亲抹泪,且无语。
有关爷爷,他就是一个十足的篾匠呀。他常年坐在院坝边的香椿树下,不是破竹子削篾片,就是编织着东西。他的身形很单薄,像一张枯黄的树叶子,腰间却围着一条长长的青布围裙。围裙下的身体总给人空落落的感觉。一年四季头上都被一条毛巾缠着。他的牙齿掉光了,嘴巴干瘪着,将下巴拖得老长,却瘦骨嶙峋。可他依旧一手篾片,一手小刀,坐在椅子上不停地忙碌着。真让人怀疑他的力气是从哪儿来的?当他包住膝盖的围裙上落满如雪花一般的竹片碎屑,我就会忧伤起来,耳畔响彻着风在呜呜哭泣的声音。
但是,我却没有走近他。如父亲一样,我对爷爷的情感全部打包放在心里藏着。悄悄地看他,关注他。从来没有打算主动走到他身边,而他也从不认识我似的,仿佛我都不是他的孙女,他的眼里只有大伯留下的孩子们。这让我看他的眼里再次“镇定自若”起来。乃至他离开我们走了,我被父亲急匆匆从学校接回来,也没有哭泣。当我披麻戴孝地跪在属于他的崭新的坟茔前,跟着父亲一个接一个地朝他磕头,再将火纸丢在火苗里为他化纸钱。我知道,我愿意做这些全都是因为他是我爷爷。是我父亲的父亲。我想,人和人都是有缘分的,有渊源的,不管是父与子,还是祖与孙,谁和谁亲,谁和谁好,都不可能要求一样,做一视同仁看待。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过是一个顺口溜而已,爱是有天平的,手心的肉分明就比手背多么,它还包含着最温暖的可以直指内心世界的能量……可是,当我走在香椿树下,就知道错了,感觉到自己忽视掉了很多东西。就在那刻,我看到了爷爷,他如以往那样,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乘休息的空隙而落到我家门口的眼神是慈爱的,他一遍又一遍地看,像手掌一样,足够拉长,延伸到屋里去,落到我们身上来抚摸着。
当然,那也是最无奈的眼神。甚至有点狠心。
我开始自责:为什么要在人离开后,我们才能感到那知心的好?为此,总让我感觉我的出生是带有天生的遗憾的。当看着别人写奶奶爷爷、外公外婆的文字,我是那么羡慕不已呀。同时,深感遗憾。一个人在没有奶奶外公外婆喊叫的成长历程中,这无疑是残缺的。它令我的记忆空白,情感不再丰富;令我的感知单向,不具有充沛的热爱生命的理由。而我又是那么在乎这一切的。于是,我的脑海里立即出现了一个场景。那是我外婆去世的时候。那时,我大概只有两岁左右。我被母亲带去参加外婆的丧事。整个过程,母亲都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仿佛她母亲的离别让她对我表现得格外呵护。使她都不想我呆在外婆的灵柩前太久。于是,她只想把我送出去。可是,来送外婆的人很多,哭声很凶,母亲怎么都挤不出去。我恐惧的眼睛里撞来一片片厚重的白,那么多的白啊,如积雪,白茫茫的,厚沉沉的。它们随着哭声、哭泣的人头彼此起伏。于是,我也哭了。细小的哭声夹杂在声势浩荡的哭声里,显得是那么微小、细弱。跟不曾哭泣似的。整个人就被眼前厚重的白与耳畔响彻的哭泣淹没了。
但,那却是我永远忘记不了的一个场景。像梦魇。像时光。可以覆盖掉书中最华丽的章节,可以净青春容貌,可对这一场景却是无计可施。动不了一根毫毛。可见爷爷,和未见面的奶奶,还有外婆外公,与我都是心心相连的。我们是熟知彼此的,是一体的。像一棵树,砍一个地方,整棵树都会疼的,都会震颤起来,发出那一致的哭泣!但我毕竟是女儿,女儿就会随着出嫁,远离故土,成为一片树叶。它由青葱慢慢变黄,变老,摇摇欲坠地吊在空中了。可是,我身上的血液、气味,是永远属于那棵树的,这些,永远改不掉,走不出。
去年回乡探亲。我便带着先生和孩子顺着一垄垄的山坡走了一遍。我对着一座座坟茔告诉给他们听,这是爷爷的、外婆的、外公的,伯娘的……我们在每座坟茔前停留,祭拜,作揖。我的前面走着弟弟,父亲年纪大了,我让他留在了家里就得了,我说这些事情就交给我们去吧。父亲挪了挪屁股,点头同意了。我便有了与弟弟一起去点亮的机会。在我们老家,年三十晚上都要去山上给故去的人上亮。就是说在吃好年夜饭后,我们需要带上烛火,纸钱,酒水,供品去坟茔前祭拜。我们一边烧钱,一边喃喃自语,说的多是保佑晚辈学业有成家庭美满幸福之类的期望话。活着的人总是有那么多的期望,那么多的欲望。反言之,无论如何,我们都是不能忘了已经走的人,我们有义务去看看他们,送上些东西过去。我不知道世间是否真的有所谓的“那边”,也不知道我们所烧得纸钱是否能收到,但当父亲告诉我那腾空飘起来的黑纸灰,将被他们收去当钱用,我便也相信了,获得了不少的心灵安慰。看着黝黑的山坡上亮起的一盏盏的灯火,只觉有多少个漂浮的灵魂正在被温存。
爷爷、外婆、外公的坟茔都被修葺过,像一只蒜头鼻那样端详在大山的脸庞上。是的,我一直觉得坟茔是我们脸上的鼻子,有鼻翼、鼻梁,鼻孔就是我们上亮放烛火的地方。而里面装的也不是尸体的腐臭,而是我们用来感知生命的固体。坟茔一般都会选在依山傍水、且背风又显得温暖的“风水宝地”里。其实就是一个看了顺眼的肥宕宕。而且,不准人去踩踏,如果你无心踩踏了那道挺括的、笔直的“鼻梁”,你就得赶紧跟脚下的亡者道歉。这就好比你不留心碰了摆放在祠堂里的先人的牌坊一样——你怎么能不去尊重他们呢?点好亮,我们就在坟茔前放了一挂鞭炮。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也想跟跟新潮流。近些年,大家生活条件都好了,便想着不能老由我们自个热闹,也要给阴间的人们也热闹热闹的心思,在上亮的时候也就带上一挂鞭炮来放了。一万响的,一千响的,噼里啪啦地在烛火的亮光丽跳跃着,非常“感人”。仿佛是突然炸响的一阙生命离歌,真不知道鞭炮还有这功能,它在坟茔前的声音是不一样的。沉闷而又欢腾,寂寥而又悲凉,火树银花中是一地的灰飞烟灭。
爷爷的坟茔改造的很是气派,也很威严。是父亲在大寒之后刚修葺好的。据说修葺坟茔都得在大寒之后,那时,哪怕你置身千里万里之外,也必须赶回去。赶回去给那座长满杂草的坟茔掬上一抔新土。再把坍塌的坟头砌好。当然,父亲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显得十分谨慎,他还翻出老黄历本看了很久,直到看到哪一天好动土才真正开始。有关迷信,我从不排斥。世上有很多东西都是在可有可无中尽显禅意与奥妙的。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民俗吧。它留下来就有留下来的道理。而我们“相信”,也是将其保留下来所显示的一份尊重。如果不迷信,我相信,亡者就没有人去看了,或是去修葺坟茔——到那时,他们也许真的就会在那边挨饿受冻、过得穷困潦倒。这对于一个对亡者来说,是怎样的伤害呢?我们都不想这样吧!父亲把他为何要为爷爷修葺坟茔的道理说得头头是道。我们回去的时候,正好看到他给爷爷做新坟头。他不禁精心挑选了日期,还精心去挑选了瓷砖,黑瓦。坚决要给他做一个体面的坟头。要雕梁画栋,很呈气派的别墅的样子,再弄了一道高耸而又体面的门楣。门楣前的祭祀台阶,就有桌面那么大。碑文记录详细,写碑文石头是他从大老远的山上找来的。当一切做好,他就看着爷爷的新坟欣慰的笑了。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立了大业一般。而我分明看见他身上满是尘土!
一座坟茔挺拔于大地之上,并不是一个悲哀,当你真正读懂“死亡”的意义,你就会感知到它是垒砌在我们心灵上的情感堡垒,那个高度不可攀援!一座坟茔的存在就表示我们生命的意义是多么的广泛,厚重得值得我们倍感珍惜。然而,苦命的伯娘的坟茔却成了一座孤坟,我差点都没有找到。我不知道她的那些人高马大的、貌似忤逆不孝的儿子都去了哪里,与伯娘遥遥相望的瓦屋静穆得让人心寒,大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冰冷的锁啊,让我的眼睛很想流泪。可以想象,伯娘的坟茔刚开始还是一个土堆堆,模样像一个土包包,跟我们站着一样高。可是,第一年看是这样,第二年上面就长满了草,第三年再看,就不见了。除了一片荒草以外,所谓的坟茔,就那么平白无故从大地上消失了。这真是一件让人忧伤的事情。一座坟茔为什么会好端端地从大地上消失了呢?它是被人遗忘了,还是被牛羊啃掉了呢?被敬爱的大地吃掉了?或者,我的大伯根本就没有去世,是他悄悄将她转移了吧?
总之,这是我目睹到的一座消失的坟茔,它在不知不觉中,一下子从地平线上消失了,永远不会再见。
生命从此化为泥土。但愿,她的灵魂不会孤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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