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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一度的高考。如今的高考时间一到,考生、老师、家长以至全社会都如临大敌,警力出动,交通管制,似乎稍有不慎,就将误了甚至是毁了孩子的前程一样。想起1977年的高考,却像做梦一样,稀里糊涂就过去了,哪有如今这般气场?!
回忆一下,让今天的学子们也看看当年的那场高考:
三十八年前的高考
三十八年前的高考是在冬天。又分初试和复试,那时大概还没有预考的名称吧。当时我正在湖荡里蹬着小划子优哉游哉,浑然不知尘世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待得听到恢复高考的消息,距初试已经不足一个月。稀里糊涂的参加了初试,不过是因为闲得无聊,去轧轧闹猛的——当年十几届毕业生,五百七十万考子熙熙攘攘,同挤一座独木桥,似乎桥彼岸的安琪儿正笑容可掬对大家拍翅膀,只是不知道是要拍人下水还是充当接引大士,但考生们却是个个踌躇满志,并不曾知道录取比例是多少,似乎只要手捏准考证便可阿Q一样可以“同去同去”了。我却既无满志,亦不踌躇,权当上回街,终日呆在与世隔绝的簖棚,实在乏味得紧,有此机会出来溜达一下,不亦快哉!
因此,考试考了些什么是已经全不记得,如今还清楚记得的是,考试的前一天下了一场大雪,早上起来是白皑皑的一片。在考场——初试是设在户口所在地的镇或公社的——寒冽的寒风中(试场里的窗玻璃是很碎了几块的),瑟瑟颤抖的涂完了试卷,一身轻松回渔场。几个同是插青的考生,一步一跌,踏雪而行,一面兴奋莫名的争辩着考题,一个个胜券在握状——我汗颜赧然,噤若寒蝉,只因几年前就没有学全的知识早已忘记了个七七八八,又安敢喋喋不休?
不料稀里糊涂又接到了复试的通知了。参加复试的人可就少得多,几个踏雪的同伴却如泥牛入海,没了踪影,直到现在,我还是怀疑招办一定是迷迷糊糊填错了名字。复试似乎用心多了,专门请假复习了几天,自然只是不得要领的胡乱复习而已,反正大家也都没有高考经验。胆战心惊的考完,回到渔场照旧划着小船悠悠,对于高考,不过如同做了一场梦而已,本就不抱任何希望。今天看当初的高考,实在是迹近儿戏,便说它天方夜谭也不为过,幸而这是一次空前绝后的考试,从前或者以后恐怕不会再有这样盲人摸象般的复习和浑浑噩噩的考试了。
然而次年一月居然收到录取通知了。其时在簖棚恰如处于水深火热之际,接得通知,不啻于收到了天堂的福音,哪里还管是什么学校什么专业,户口得以迁出便是喜出望外——那时候的城镇户口正值钱,可以享受诸如粮票油票煤球票、豆制品券香烟票等等特权,所以,重新迁回城镇户口(其实是乡镇户口而已),只见得骨头轻飘飘,早就屁颠颠的告别了桃源从此一去不回头了。
三月,偕几个高中同学去学校报到——原先高中时的几个要好同伴居然一网被搜罗进了同一学校,自然是大欢喜——学校在江南一个千年古城,原先是晚清一个著名小说家的私家宅院,从前看过他的小说,如今到了他的家里读书,自不免庆幸至极。校园里小桥流水,花木石鸟,亭台楼阁,九曲回廊,环境幽雅,直如怡红院、潇湘馆,读西厢,品牡丹,不亦乐乎!如今学校已被赶出,那私宅早成了园林名胜,想来必得买门票才能进去了罢?
只是开心乐乎的日子没享受几天,不到一周,有消息灵通人士发布了隐私:有人不肯到这所学校报到!而且据说是有背景有来历有门路有内部消息的人,探得这学校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大学,只是地区教育局和学校达成了某种协议,据称为了保证本地师资,先捞取一网而已。有背景者一怒之下,拒收录取通知,自然也就拒不报到了。老古话果然不错,这世道,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录取通知上白纸黑字写着,拒不报到者,取消三年的报考资格,且不再为任何学校录取——但不几天就传来了他们被正宗的名牌大学录走的信息,立马就有了几个愤愤的效尤者怒而退学,大概不会是上山下乡的插青吧,所以绝无后顾之忧,便是回家亦无不可。不道国家偏不让他们回家,似乎又都被召,犹记得其中一个,姓归,或者是归有光的后裔吧,在小说家的故宅里读了没几天书,卷了铺盖去北广报到了,比之我们的学校何止是“千里之外”。
但我们战战栗栗,胆小如鼠,不敢悍然违纪,只有谨小慎微的老老实实呆在原校,却也冷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热情,只留得一片恶气。况且好好学习的书还很带了些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革命真理,可怜我们真理的精髓没学到,却只拾得了皮毛:三五个幽灵飘飘荡荡,逃出课堂,去了南梁昭明太子读书台——似乎和马列主义毫不相干了。
读书台在乌目山东南麓,从“得天然趣”月洞门入,高阜有单间卷棚式石亭,居高临下,岿然而峙。亭两侧有胡君复题读书台联句“五六月间无暑气;百千年后有书声”。凉风习习,烹一壶茶,片刻间荡涤了恶气俗尘,醉于山间林泉之下。台四周有枫香、榆、榉、朴、栎等木本,皆为数百年之古树。后台下临空谷,浓荫掩映之中,有泉名焦尾。据传,此泉疏浚于明代成化、弘治间,泉穴形如浅池,却终年涓流不息。水质甘冽,当地人奉以为烹茗上品。若是隆冬岁月,积雪初霁,寒梅绽放,吟眺雪景,想必尤有雅趣,明吴伟业至此咏怀,曾有“长留千岁鹤,声远读书台”之句。泉畔有明人纪念汉字创始人仓颉而建的仓圣祠,正室名“焦尾轩”。轩中有联云:“泉石寄中郎琴韵;炉烟分太子书香”,让人感受自古至今的悠悠琴音,淡淡书香。
只是读书人究竟难成大事,昭明太子终于还是太子,也许他编的《文选》极好,但纵然文选烂,亦不过是秀才半,远不如只需半部就能治天下的论语。但孔夫子唯一一个江南的门人,弟子三千中的七十二贤,七十二贤中的十哲之第九——道启东南、文开吴会的子游正出生在这个古城,文选自是不及论语,既已去了读书台,焉能不去子游墓?
子游安葬在乌目山东麓,墓系一高大的封土堆,依山而建,气势雄伟。墓道由三座牌坊和一个石亭组成。亭内有匾,上有康熙题词“文开吴会”。我们去的时候是下午——翘了课溜出校门的,却也不必担心被发现,因为那时候师道还没有尊严起来,老师虽然马列主义,仍旧不敢过分难为学生;而孔老夫子尚未走出打倒孔家店的霉运,不像如今连酒都是孔府的了,似乎夫子本就是酒鬼一样。所以纵是白天,齐鲁夫子的学生南方夫子的陵园里,游人寥若晨星,是故并不虞为熟人劈面撞到而告密。
墓道空旷而深邃,凄清冷落,虽无森森鬼气,亦无韶乐礼仪。我们几个不入儒释道三教,正气清气和气全无半丝,不过那几丝恶气倒也荡涤殆尽了。穿透时空的隧道,越过万丈的红尘,似乎依稀听到冥冥的天宇之间,南方夫子犹自庄严地吟诵着文学、礼乐,表述着对人生的的见解——但在我,却忽然觉得一切都空空的了。
想那南方夫子,乃“三千济济,七十彬彬,北学中国,南方一个”,文起蛮夷百代,自有唐而下,单只他的家乡姑苏,便出了文武状元七百多人,以致清长洲人汪琬自诩家乡土产极少,仅只两样:一是梨园子弟,一是状元而已。这自然是南方夫子的功劳了,但如今亦不过是封土堆一个,只是占地略多点罢了。想到自己正做的鸡蛋梦,实在惶惶然不知所处:高考录取便如拾得了一枚鸡蛋么?然后鸡蛋变作小鸡,鸡再下蛋,蛋复变鸡,如此周而复始,终于是遍地小鸡,满筐鸡蛋了么?但子游又在哪里?老夫子可在异度空间注视着我们?他知道他的故里出了这么多状元甚而至于一门好几个么?
于是惊觉,故迹着实游不得,就算无奈之下游了也决计想不得,否则难免就心灰意冷了。是阴差阳错被录取也好,是蓄谋已久被网走也罢,于我,全然淡去,自然也就淡了读书的心,感觉在学校读书竟远没有在茅屋的有趣,或者这就是所谓福中不知福了?
从此课照翘,书也读,只是从未评到过三好生——三好生可是有白花花的银子可拿的哦,那时不叫奖学金——皆因不循规蹈矩,缺课太多。但却也游了“曲径通幽处”的破山禅寺、姬昌的伯父,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头儿仲雍的陵墓、“司农常熟世间荒”的翁同龢的井——据说老佛爷怕他畏罪自杀,井圈儿砌得小小的、“几点归舟破暮烟,数行雁字落霞边”的极目亭、登楼可远眺长江的维摩寺等等等等。几个同学游山玩水,期间往往又发思古之幽情,只是却荒了学业,不过以今天而言,那学业却是不学也罢——其实就算而今亦如此,学校教的书,到了社会上有用处的么?浑浑噩噩居然也毕了业,拿得了红封皮的证,去了穷乡僻壤充当孩子王。
如今回首,命运似乎待我也算不薄,倘若当年没有走进学校门,只怕也和许多一起下乡的朋友一样,现在是早已下岗或等待着退休。当然,也许学奸猾了去做商人,赚得盆满钵满,吃得脑满肠肥也未可知。
但这倘若原是做不得准的。人生的每一个岔口都会是一条路,可唯有走过的才是自己的,人本就不可能两次进入同一条河流,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就算一切重来,又岂能违天?所以实在不必再回首去后悔往事,所谓缘也命也。弘一法师故居有一幅大师手书的联语:“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大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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