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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行路人
引子
我插队的地方离浙江比较近。有一次跟队里的阿塔拉(妇女)到乌镇去,走了三个小时才到达。当我们走了一半路程的时,看见一座桥,与众不同,它不是平时农村里常看到的那种石板桥或者拱桥,而是一座平直的铁架桥,两边的栏杆都是铁架。桥的这边是江苏,桥的那边就是浙江,原来这是两省的分界处。
在农村劳动时,发现一个现象或者说是规律,每逢周末即星期六的下午,大约四点多的时候,总会看见一个中年男子从我们村边的小道上走过,此人高高瘦瘦的,戴一副黑边框眼镜,手中提着一个包,掖下夹着一把伞。穿着中山装的上衣,很普通的样子,却遮不住其从内而外的儒雅气质。他似乎永远是这身打扮,一只包一把伞,除此以外没有其它东西,一成不变。他低头匆匆朝前走,目不斜视,也不管田野里村民们对他的指指点点。
有点好奇,于是就询问村民,她们告诉我,这是大队小学校里的老师。每个周末他都要回乌镇的家。家里有老婆和两个儿女。仅此而已。这就是我对他的第一个印象:一个孤独的行路人。
后来我来到大队小学代课。我在桥西边一个破旧的教室担任一个复式班的教学,他在桥东边另一个教室担任高年级的课。彼此没有什么接触。代课结束我仍回到小队劳动。
几年以后听说他调到公社中学去了。又过了几年我也调到那中学去担任民办教师,这才大致了解了他的情况。
据同事介绍,他原是上海交大新闻系毕业的高才生,毕业后在上海担任报社的记者。可没几年,就在那场大鸣大放运动中,仅仅因为说了几句真话,就被打成右派分子。从此,他被压得抬不起头来,只要运动一搞,他就被批。他的工作一变再变。先是下放到农村在一个比较富裕的大队担任中学教师。后来只要运动一来,他就一次次被贬,他工作的地方越来越差,以至最后来到我们这个又偏远又穷困的大队。而且,从中学教师变为小学教师。不变的是每周末回乌镇。雷打不动。他只是默默的做着他的工作,无声无息。
直到几年以后,上面的政策有所松动,对臭老九的批判有所缓和,也由于对教育人才的迫切需要,他才从我们大队小学调往公社中学,担任英语教师。
他还是不大与别人多说话。当时我们所有的老师都在一个大屋子里备课批改作业,只有他在另一个小屋,这是他的宿舍兼办公室。每当上完课,他就回到他自己的小屋里去,只有开会的时候,他才来到大办公室,大家互相打个招呼。那时,他的右派帽子不知是否摘了?
断断续续的从同事那儿了解到,他还是每周六回乌镇去。只是这儿到乌镇比原来从我们大队到乌镇又远了几十分钟的路程。大家都很感慨,这么远的路程,周六回去周末又要赶回来,这份辛苦和劳累能长期坚持下去真不容易啊!又听说,他在乌真有个令人非常羡慕的家。他的妻子——乌镇的一位小学教师和一双正在读书的儿女。家境还是比较好的。
只是,如果碰到雨天那就麻烦了。因为当时农村的羊肠小道都是泥地,只要一下雨就泥泞不堪,走路更为艰难。但据说他还是毫不动摇地坚持着,大家对他充满了同情。
终于有一次,他病了,无法再回去。第二天上午,他的妻子从乌镇赶过来看望他。大家这才知道,原来他有这么一位美丽贤惠的爱人。第三天一大早,他的妻子急匆匆的赶回去了,留下了一张纸条给学校领导,感谢大家对他丈夫的照顾。
我对他的看法终于有了改变。他不是一个孤独的行走者,他也不是一个弱者。他是个隐忍的强者。他知道自己无法凭个人的力量来改变这世道对他的不公。他沉默着,忍耐着。但他心中的希望尚在。他有亲人的支持,他不会垮。他不是一个孤独的人,他心中有爱。所以,他会这么忍辱负重的坚持下去。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个人啊!大家对他不再是同情,而是钦佩。他的英语非常好,几个年轻老师经常去向他请教,他也愿意给予帮助。
后来,我离开了那个农村中学。
又过了二十年,我们当年的一批知青曾回过那地方。听说他早已调回乌镇去了。一个还算圆满的结局。
阿珍 2015年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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